數十年來,中國一直積極吸引外資。官員鼓勵西方企業以技術換取進入中國龐大市場的機會,從而扶植出中國本土的競爭對手,這些競爭對手往往技術更佳且價格更低廉。隨後,中國開始向西方輸出商品。由此引發的「中國衝擊」被認為是美國工業腹地經濟混亂和困境的主因。然而,如今輪到中國憂慮產業外移,其製造商正紛紛出走。
截至2024年6月的一年內,中國企業在非金融資產上的海外投資創下了1,770億美元的歷史新高。其中超過五分之四可能投向了「綠地投資」項目,即新建而非收購資產,且大多數集中在新興市場。這些資金流的總額大約相當於中國GDP的1%,類似於20世紀80年代中期日本企業每年將低端製造業外移的規模。
當年那波日本對外直接投資(FDI)重塑了全球製造業格局,幫助東南亞國家提升價值鏈。然而,中國的FDI卻在國內外都引發了擔憂。亞洲與歐洲的接受國要求中國企業更多地雇用當地員工、採購當地供應商的產品以及共享技術,而中國政策制定者則在權衡產業外移帶來的優勢與「空心化」國內產業的風險。
這場投資狂潮是中美政策共同作用的結果。特朗普首次擔任總統期間推出的關稅政策,迫使中國企業遷移生產基地以改變商品原產地,藉此避開關稅。同時,中國本地的經營環境也變得更加困難。勞動力成本大幅上升,壓縮了低價商品的利潤空間;消費疲軟以及國家對製造商的巨額貸款擴張,導致生產商陷入價格戰,不得不尋找新市場。
因此,中國企業正將大量資金投入新興市場的工廠,包括生產更高附加值商品如電動車(EV)和芯片的工廠。這與2014至2016年間的中國投資熱潮有所不同,當時政府鼓勵企業「走出去」,投資西方的標誌性資產,如華爾道夫酒店等,用於保值。2016年,富裕國家吸收了中國80%的海外投資,而到了2023年,這一比例僅為30%。
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(IMF)的數據,這次受益的主要是那些作為「連接者」的國家,這些國家幫助中國維持與西方市場的聯繫。許多這樣的國家位於東南亞。例如,越南吸引了與低附加值商品生產相關的投資,印尼則獲得了與關鍵礦物相關的投資。馬來西亞和泰國成為電動車項目的據點。
儘管這些國家希望發展更高端的製造業,但中國的投資浪潮卻未帶來多少益處。首先,中國企業傾向於僱用自己的工人。2024年1月至11月,中國招聘平台發布了超過41.8萬個涉及海外工作的招聘職位。即使在勞動力資源充足的德國,中國電池製造商寧德時代的工廠中,五分之一的員工仍是中國國民。馬來西亞前投資部副部長王建民表示,中國項目中當地員工「很少能超過一半」。一位馬來西亞官員坦承,要求項目僱用當地與外籍員工比例達到80:20的規定從未真正執行。
此外,中國官員也努力將技術留在國內。中國商務部已要求電動車企業不得將核心技術出口,以免給其他國家帶來競爭優勢。2024年12月,政府開始要求企業獲得許可才能出口敏感技術。監管部門試圖限制海外業務成為「螺絲刀」工廠,即工人在當地僅負責組裝來自中國的零部件,而非本地採購。這種對中國進口的依賴在貿易不平衡中顯而易見。2024年前十個月,東盟十國對中國的貿易逆差達到1,440億美元,比2023年同期增長了38%。
中國企業還擠壓了當地競爭對手。隨著工廠設立,中國企業獲得了市場份額。2023年,中國汽車製造商在泰國市場的佔有率翻了一番,達到11%,擠壓了競爭對手,也讓當地零部件製造商的生存更加困難。鈴木公司是2024年6月前一年在泰國關閉工廠的2,000家企業之一,工廠關閉數量比2022至2023年增加了40%。泰國一位主要汽車零部件製造商警告說,上游供應商可能會被徹底淘汰。
這種情況使接受投資的國家感到不滿。一位吉隆坡官員表示,「中國投資者不能只是使用我們的土地,卻不僱用我們的人或購買我們的產品。」馬來西亞計劃自2025年起根據企業僱用外籍員工的比例徵稅。東盟也在與中國談判新的自由貿易協定,據稱協定將包括中國承諾共享技術的條款。一些人希望特朗普在重返白宮後,對中國產品的重新貼牌採取更強硬的態度。
在這些壓力下,中國投資者或許最終會本地化其業務。寧德時代在德國圖林根工廠的一名代表最近表示,工廠的餐廳現在除了提供中餐,也供應當地菜肴。東盟國家的官員對新進企業能建立新的供應鏈持樂觀態度。但中國企業也必須應對國內的政治壓力。海外生產越本地化,中國政策制定者越認為這對國內經濟構成威脅。
中國對產業外移後果的擔憂正在增加。知名民間經濟學家羅志恒於2024年9月撰文指出,短期內,產業外移對中國總體出口的影響有限,但長期風險如產業空心化、宏觀經濟波動和失業率上升,需引起重視。
儘管一些經濟學家認為,轉移低價值生產將使中國專注於高價值製造業,但地方政府仍希望保留低價值出口。一位來自晉江的官員告訴國家媒體,外移企業無法複製當地的供應鏈。嘉興這座鋼鐵城市的官員則詢問企業的外移意圖,警告無序外移投資對經濟穩定的風險。
由於國家規劃者推動企業在同一城市或省份內採購供應商,一些學者擔心,本地龍頭企業的外移投資可能損害鄰近供應商,進而對地方就業造成集中的衝擊。國家智庫的經濟學家呼籲官員「盡可能將龍頭企業的主要部分留在中國」,並「防止資本的集群式外移」。
與2016年相比,當時中國對產業外移的擔憂相對較少,決策者迅速限制了海外資本流動,引入外匯上限並實施紅綠燈系統,以限制或禁止某些海外投資,使投資流量在一年內減少了35%。但如今,迴避美國關稅的需求令中國獲益,這使得情況更加複雜。
儘管如此,中共開始承認「外部環境變化」帶來的壓力加劇。在12月的一次年度經濟政策會議上,領導層將就業及其對社會穩定的影響確定為2025年的優先事項。
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多次呼籲供應鏈實現「自立自控」,即由中國掌握。他更希望低價值產業遷移至中國內陸貧困地區,以保持對供應鏈的掌控。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於5月讚揚位於中國西南和西部的雲南及重慶,成功吸引了來自東部富裕地區的企業。「在全球產業鏈加速重構的背景下,」規劃部門寫道,中國應發揮「大國經濟深度優勢,穩住製造業根基」。政治因素促使企業外移,也可能最終將它們召回國內。